北方的深秋,山风已带上刮骨的寒意,呵气成霜。
《暖春》剧组驻扎的小山村,清晨常被铅灰色的浓雾笼罩,屋檐下挂着细长的冰棱,寒气从脚底丝丝缕缕往上渗。
拍摄条件,愈发艰苦卓绝。
但整个剧组的创作热情,却在陆岩近乎偏执的打磨下,如同暗夜中摇曳却不肯熄灭的篝火,顽强地燃烧着。
每一天,都是对耐心、技艺和体力的极限压榨。
今天要拍的,是影片中承上启下的关键情感戏:小花不慎打碎刘爷珍若生命的旧瓷碗,恐惧与内疚如潮水般将她淹没,在院中绝望哭泣;刘爷发现后,从惊愕、心疼到最终选择无声宽恕。
这场戏,情感层次如剥茧抽丝,对两位演员,尤其是小琴(小花)的哭戏,要求达到了极致。
清晨五点,天光晦暗,剧组已在刺骨寒风中就位。
灯光师反复调试,试图捕捉晨曦清冷又柔和的质感。
摄影师哈着白气,精心构图,查找最能勾勒人物细腻表情的角度。
陆岩裹紧厚重的羽绒服,蹲在监视器旁,指尖冻得发红,反复摩挲着分镜图上密密麻麻的注解。
他的脚边,摊开着那本被翻毛了边的笔记本,上面写满了关于这场戏的表演层次分析和调度预演。
“小琴,来。”陆岩招手唤来穿着单薄戏服、小脸冻得通红的小琴和她的手语老师。
他没有直接说戏,而是拿出一个与剧中一模一样的旧瓷碗(准备了多个),放在小琴面前。
他用手语、极其缓慢清淅的口型,配合着丰富的表情和肢体,开始讲述:
“这个碗,是刘爷爷最好朋友送的,陪了他很多很多年,象他身体的一部分。”视地抚摸碗身)
“有一天,小花不小心,打碎了它。”(陆岩手一松,碗掉在铺垫的软布上,闷响)
小琴眼睛瞬间瞪大,流露出真实的惊吓。
陆岩立刻捕捉,继续引导:“小花吓坏了!不是故意的!好怕好怕!怕刘爷爷生气,不要她了!(陆岩做出恐惧、发抖、哭泣状)她觉得天塌了!”
小琴看着陆岩的表演,又看看“碎碗”,小手攥紧衣角,眼神开始蕴酿情绪。
陆岩对李保田老师点头示意。
李保田会意,默默走到院角,拿起扫帚,慢悠悠扫着不存在的落叶,佝偻的背影瞬间营造出刘爷日常的生活氛围,帮助小琴沉浸。
实拍开始。
第一次,小琴的哭泣更多是模仿和外在害怕,缺乏深层绝望。
“卡!”陆岩没急,走过去帮她擦泪,递上热水袋,再次耐心引导,强调“怕被抛弃”的孤立无援。
第二次,情绪进步,但走位与摄像头配合微瑕。
第三次,第四次……
一个上午在反复尝试中流逝,镜头始终未达到陆岩心中“击穿人心”的标准。
小琴体力消耗巨大,疲惫和焦躁开始浮现。
剧组气氛凝重。
下午,陆岩改变策略。他让摄影师关掉主灯,只留侧逆光,让画面大部陷于阴影,只勾勒小琴蜷缩角落颤斗的背影。
现场绝对安静。
陆岩走到小琴面前,蹲下平视,不用手语,只用口型,极慢地重复:“别……丢……下……我……”
眼神里是全然的理解与鼓励。
小琴看着他的眼睛,泪水无声蓄积,不是委屈,是被理解后的宣泄前兆。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进冰冷的地面,呼吸越来越急促。
当口型第三次重复时,她象绷断的弦般,“哇”地哭了出来!
那不是嚎啕,是压抑的、源自灵魂深处的悲恸!
肩膀剧烈颤斗,眼泪决堤,却死死咬唇抑制声音,强忍的悲伤冲击着每个人!
“开机!快!”陆岩压低声音吼道。
镜头紧紧捕捉。
紧接着,李保田的戏。
他闻声赶来,见碎碗,眼神震惊、心痛,手指微颤欲触又缩。
看向小花,眼神复杂变幻——心痛、无奈、一闪而过的责备,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深沉的怜悯。
他默默走过去,未看碗,先用粗糙温暖的大手,轻而笨拙地拍小花后背。
然后缓缓蹲身,不是捡碎片,而是用手,极小心地拢起碎瓷片,刻意避开边缘锐角,仿佛怕碰碎泪珠。动作缓慢郑重,如完成仪式。
无声的宽恕与爱,在萧瑟院中弥漫。
“卡!”
陆岩声音微颤。
监视器后,一片寂静。震撼。
“完美!过了!”陆岩深吸气宣布。
全场爆发出热烈掌声!
这场戏,从晨至昏,拍了一天。
夕阳馀晖洒进院子时,陆岩走到精疲力尽的小琴面前,用力抱了抱她:“小琴,最棒的演员。”
小琴趴他肩上,疲惫而满足地笑了。
李保田捻掉他衣领的灰:“磨戏如熬药,火候到了,苦味也成回甘。”
夜戏收工,山村寒彻骨。
陆岩回到驻地,搓着冻僵的手打开计算机,收到崔新琴老师短信:“田导新片《小城之春》入围本届东京电影节主竞赛单元。特告。”
简短一行,在他心湖投下石子。
他搜索确认——田壮壮老师!《小城之春》!媒体快讯:“中国导演田壮壮新作入围东京电影节,角逐金麒麟奖!”新闻盛赞其古典气质与作者风格。
手机屏幕上“东京国际电影节”的金色标志灼眼,窗外却传来场务跺脚取暖的闷响。他熄了屏,看霜花沿窗缝蜿蜒爬升。
心情复杂。
由衷为导师高兴、自豪。田老师宝刀未老,冲击国际顶级奖项,是中国电影的荣耀。
但微妙的压力悄然滋生。导师作品已登国际舞台,自己的处女作仍在深山打磨每一个镜头。这种对比,映照出青涩与距离。
更重要的是,田老师的《小城之春》参加今年的东京电影节。而他对《暖春》的期望,是瞄准明年。无意间形成“错位”:导师是当下标杆,学生是未来期许。是鞭策,也是宿命般的接力。
他给田壮壮发去短信:“田老师,恭喜!期待载誉归来!学生陆岩。”
片刻,回复二字:“谢谢。拍戏勿躁。”
五个字,让陆岩会心一笑。田老师知他在拍《暖春》,“拍戏勿躁”是叮嘱,更是鼓励:守住自己的节奏。
这股远方力量让他心静。他放下手机,重摊开《暖春》剧本分镜。
次日清晨,陆岩查看前一天拍摄报表时,制片主任凑近,低声提醒:“陆导,昨天那场戏,光是胶片就耗了二十多卷…超支有点猛了。这场景租期也快到了,后面几场重头戏…”
陆岩目光扫过报表上刺目的数字,眉头微蹙,但很快舒展开。
他想起收工时,无意踢到道具筐,那只完好的备用旧瓷碗滴溜溜转出。指尖拂过碗沿冰凉的裂痕纹路,再想手机里东京的捷报。
他深吸一口清冷空气,对制片说:“该花的钱,不能省。
剧本调整一下,优先保最内核的场次。其他我想办法。”
语气平静,却不容置疑。
他呵口气在僵直手指上,白雾腾起刹那,想起田老师那句“拍戏勿躁”。那四字如温水浇头,冰碴子从骨缝簌簌抖落。
路要一步一步走。戏要一帧一帧拍。
陆岩眼神更加坚定,望向窗外薄雾笼罩的山峦。
《小城之春》即将东京绽放。
而《暖春》,还需在这春寒料峭中,继续深耕,静待破土。